97、前程如火(九)(2/2)
厅内富丽堂皇自不必说,两首挨着一套套的案椅,隔坐着好些端庄妇人,榻前栲栳圈儿似的围了几条藤条春凳,坐了一班锦衣贵女。人也多,主人家招呼不过来,芷秋三人匆匆见了礼,叫丫鬟指了几根椅子坐下。
再往上头瞧,榻上坐的是两位年过四十的雍容妇人,左首自然是主家张大人的夫人,边上偎着她女儿,正闹渣渣地与春凳上的小姐们说话。右首边……
“那边坐的沈阁老的夫人,她边上是她的表侄女儿。”梅二奶奶坐障扇同芷秋云禾嘀咕,“沈大人家只得小沈大人一个儿子,因此把她侄女儿当女儿养在府上。”
云禾听见是沈从之的母亲,便多瞧了两眼,见那妇人气度华贵,不好多看,凑过脑袋来,“那龙大人家的小姐与宋大人家的小姐是哪两个啊?”
梅二奶奶朝上瞥一眼,又扭回来,“穿珍珠粉衣裳那个是龙小姐,戴木槿绢花那个就是宋家小姐。”
正巧那二人扭着头跟谁说话儿,云禾借机瞧了几眼,瘪瘪嘴,“也不怎么样麽,相貌平平。”
“这娶奶奶,谁家看相貌啊?只要不是歪瓜裂枣,都看家世呢。”
这三人倒是自成一派,不过是梅二奶奶扭头与谁打个招呼,仍旧扭回来同芷秋二人说话。
芷秋亦障扇搭过话去,“是这个理,娶妻麽,自然是要有助益的。”
说着话儿,却听上头招呼,主家说外头花园亭子里摆了戏酒,叫挪将至那边,起头招呼着众人出厅去。芷秋几人走在后头,一路飞红落花,奇山异石,随众人蜿蜒而行。
可正是你不找事,事要来找你。瞧见前头走过来个丫鬟,朝三人问:“谁是袁云禾?”
梅二奶奶与芷秋都将云禾一指,“她。敢问姑娘有什么事情?”
“我们太太叫你借一步说话儿。”
云禾懵懵懂懂地跟着上前,芷秋两个不放心,也跟着挪步。
原来是前头沈夫人叫,云禾走到她面前,众人旋即止了步。那沈夫人睨着她,笑颜依旧,只是没了温度,“姑娘就是袁云禾?”
“正是妾身。”
那沈夫人点点头,众人又齐步,到了亭子里,猛闻见饭食香,只见里头摆了三四张大圆案,上头珍馐齐备,金樽玉碟铺得满满当当。主家夫人忙着安排坐次,不知怎的,就把芷秋几人安排在了沈夫人对过。
厅外蝉鸣唧唧,不近不远地在哪里有一班小戏唱着《游园》,应时应景。那张家夫人坐在沈夫人旁边,亲自为其筛了杯酒,“这是请的南班子,唱的昆腔,夫人听着如何?”
“我听着倒好,不过出来散散闷儿,夫人何必如此费心?”那沈夫人客套得力度刚好,永不落的优雅与端庄。
言毕,转正了脸,也凉了眼,冷冰冰的一副笑脸对着云禾,“听说陆公公的夫人同小妹也是南边儿人,苏州的?我儿在苏州任职,不知两位有没有见过?”
芷秋拈着帕子笑答,“节庆里来往倒是见过两回,到底男女有别,不怎么打照面,倒是同夫人的儿媳妇蒋大奶奶见得多些。”
“云禾姑娘呢?”
这样一问,芷秋品出来了,是专门冲着云禾来的。云禾自然也品出来了,大约是为她儿子纳贱为妾的事情。但她顾着彼此体面,只障帕轻笑,“我一个姑娘家,更不得见了。”
可这沈夫人倒似不想为她留体面,“姑娘从前在青楼做生意,席面上应酬,怎么会没见?”
众人窥听后,纷纷将云禾望住,听说方状元有位小妾,却不曾想这小妾原是风尘女子。那龙家小姐与宋家小姐将她打量一番,均将其视为狐狸精,更是不屑。
渐有窃议流言,嗡嗡唧唧地,时不时就钻一句在芷秋云禾耳中,无非什么‘乐户女子’‘倡伎廉耻’之类。
一席倏然吃得芷秋憋屈,生生熬到了散席,忙不迭就要出府去。纷杂的绣履兰舄走在路上,芷秋三人照例同行,一路穿山越水,兰亭花圃里走过。
梅二奶奶倏而发讪一笑,满面愧色,“真是对不住你们,我原以为她们是好心才请你们二位的,不想又是为了瞧你们的笑话儿,早晓得,我就不该替你们应下。”
“不怪奶奶,”芷秋转过脸来笑得温柔似水,慢悠悠打着扇,“奶奶也不知道不是?奶奶放心,再难听的话我们也听过许多,不会放在心上的。”
踅出一座假山,见岔道上走过沈家夫人与她侄女儿丫鬟一行。芷秋本不欲理会,却听见她在后头喊:“云禾姑娘留步。”
三人只得止步,等她走上前来,云禾见四下无人,索性打开了天窗说亮话,“我晓得夫人三番五次叫我意欲何为,是不是知道您儿子在苏州府纳了我为妾,您想着警醒警醒我?”
两句说得梅二奶奶一惊,暗窥芷秋,只见芷秋朝她点点头,她便难以置信地用扇遮住了口鼻。
沈夫人见她直言,也不隐晦,“方才席上人太多,不好说,眼跟前儿我倒有几句话嘱咐你。我们沈家乃书宦名门之家,自祖上起就没有纳贱为妾的规矩,我儿不懂事儿,背着父母在苏州纳了你,还叫管家去为你上了籍,我头先是不知道,等知道了,你已经进了门儿了。我本想着只要我儿高兴,我也不计较了,谁知你是个没廉耻的,竟然又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我不去顺天府告你,已经是大恩大德,你……”
“夫人不必说了,”云禾冷眼一翻,痛痛快快地翻出截眼白,“你不找我我倒还想要找你呢,你们家大奶奶写了文书将我送了人,眼下赶紧的吧,叫个人衙门里将我的户籍下出了,开了文书,我好回苏州上籍去。你儿子,哼,在你眼里是个宝,在我袁云禾眼里,就是路边一抓一大把的野草,就你家当个祖宗似的供着,我没廉耻?那他的廉耻早就丢到臭水沟里头去了。”
心知沈从之与陆瞻已经是撕破脸了,芷秋倒也不拦,只在两步外提起嗓子唤:“云禾,回去了,啰里啰嗦地做什么?你同人讲得着这些麽?夫人就这一个命根子,自然当宝贝了。”
那沈夫人早怔在原地讲不出话来,等火拔起来时,人已走三丈远了,只得她带着一班丫头在原地晒出满头细汗。
乌飞兔走,光阴骤转,两日内,那沈夫人果然派人去下了籍,将文书交到梅家来,云禾喜得飞裙旋袖,却不对方文濡讲。
细一检算,两个人倒有两日没说过话,每每方文濡使丫鬟里头来叫,云禾只推脱着不出去。
到这日,四窗梦醒,闲衾轻叠,门外又是毒日头,致使京中久不下雨。算来,苏州此时正值梅雨,正是江满烟波,翠山霭霭的时节。
这里正思乡,即见桃良慌脚鸡似的打廊下奔来,走近了才瞧清,是满面的欢喜,“姑娘,阿则哥来了,说是接咱们回府去!正在厅上同梅二公子与方大人说话呢,使丫头来传,我院门外撞见的,就跑进来说给你。”
芷秋心神震动,稍怔一瞬后猛地拔座起来,“你姑爷出来了?”
“这个我倒没听见讲,既然将家财解了封,那bā • jiǔ不离十了呀!姑娘快收拾包袱,我去告诉云禾姑娘!”
芷秋垂眸暗忖片刻,渐渐也露出欢喜,忙不赢地收检东西。乱了半天,那边云禾骊珠二人也休整好了行礼,到正屋里与梅二奶奶辞行,一行辞一行送,便出了梅家,登舆而去。
马车在衣锦繁华中踅绕半天,停在一巍峨府邸前,门前两侧高高两颗豆槐结满花串,密匝匝的浓荫里站着密匝匝的人,都是府内有头有脸的管家。
才见芷秋下车来,便由一上年纪的老者领着拜礼,“二奶奶安康,小姐安康。我是府内的大管家陆前远,前日皇上天恩,下旨将咱们都放了回来。又得二爷的信儿,叫准备迎接二奶奶,小的们回来就开始张罗着收拾,今日一早收拾好了,恭请奶奶回家。”
芷秋一时听不明白“二爷”是谁,还是黎阿则凑在一边,“干爹就是府上的二爷。”
倒是了,陆瞻头上还有位哥哥,芷秋险些将这一茬忘了。经他提点,忙不迭地虚将这陆前远请起来,“陆管家不要客气,我都不认得,倘若叫错了,请勿怪。”
这厢被迎进门去,只见杨花滚滚,屏山隐隐,亭亭翠云,菱叶碧青。好大的府宅内,奇花异草,水榭楼阁,各处争艳。
雕梁画栋中,却不见一丝人情味儿,芷秋收回眼,谨慎行步,将黎阿则叫到身边来,“阿则,既然府邸都解了封,家下人们都送还回来了,那你爹什么时候从诏狱里头出来?”
阿则后头跟着桃良,两只手拽着他后背上的一片衣裳,嘻嘻乐着不撒手。他有些不自在,将单手反剪过去攥住她的腕子,面前恭顺地应着芷秋的话,“今日皇上叫了内阁与都察院的几位大人议政,案情说清后,就要当着他们的面下旨,顺利的话,爹明日就回家。”
说话间,一行已走进三面抱合的一处院落,只见院中养了几缸睡莲,倒无别的花草。芷秋见这北方的院落多数这样,只是梅二奶奶极爱江南景致,才将各人院子收拾出水乡之色。
那陆前远抚着一把黑须,在芷秋跟前朝几面屋舍指一指,“这是二爷住的房子,东厢原先是丫头住的,西厢是他的小书房,二爷住在正屋。二爷往前苏州去了年两,这里便空了两年一直没住人,就是丫头住着。我昨日使人将这里洒水清扫了一番,一应东西都是全的,奶奶先住着,等爷回家了再看要不要别处院子里住。”
芷秋顺着他的手环顾富丽堂皇的一间院子,只觉陌生,无心看景,径直走到屋里榻上坐着。
顾盼一眼,便有三个丫鬟端茶上来,陆前远亲自捧到炕几上,“还有好些个丫鬟婆子在外头等着拜见奶奶呢,您这院儿里的丫鬟还是旧时伺候二爷的,我一道叫进来,奶奶认认?”
芷秋呷了口茶,客套地扬扬绢子,“刚听见大管家说大家也是刚才牢里回来,又收拾了两日的宅子,就不麻烦了,叫大家先去歇着吧,明日再认也是一样的,我眼前还有丫头使唤。”
那大管家只得领着方文濡与云禾到另一处院子里去,两处院子隔得倒不远,不过几丈,墙头攀着一簇黄香木,花色开得正好。
只得正东两间屋舍,陆前远将二人引入,朝方文濡作揖,“方大人,这里也是一应俱全的,明日我派两个伶俐的丫头来伺候,等爷家来了,再行安排。”
方文濡忙搁下包袱皮回作揖,“劳烦大管家。”
等人下去,骊珠自往东厢去住,他便跟着云禾往卧房里头去瞧,在后头歪着脑袋窥她,“你怎么这两日都不同我讲话?在梅家使丫头叫你你也不出来。”
云禾撅着两片丹唇,脸上颜色装得淡淡的不理他,把帘子瞧瞧,把屏风摸摸,满屋子里悠哉踱步。急得方文濡在后头亦步亦趋,心知她是生气了,却又不知这气打哪处来。
作者有话要说: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很陌生~
正文马上就要完结了哦小可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