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厄庇墨亚(1/2)

庆祝队列最前端的双轮马车在长台阶底端停下。

位于厄庇墨亚城高处的宫殿比梦中更宏伟,潘多拉仰望才勉强看清全貌。

“这将会是你的新家。”

她循声侧首看去。高大的男性向她紧张地微笑,表露出与体格不符的腼腆。

他就是厄庇墨透斯,提坦神族、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如今代替兄长担任众神与凡人两方的中间人。他欣然收下来自宙斯的“礼物”,同意迎娶潘多拉为妻。

厄庇墨透斯先下车,向潘多拉伸手。

她一手抱着宝盒,将另一只手交过去。厄庇墨透斯拿捏不准该以怎样的力度握住她的手,明显小心翼翼。落地后她抬眸向他笑了笑,他有点恍惚地盯着她,与初次见面那时一样陷入沉默。

厄庇墨透斯很快回过神,匆忙看向前方,拉着潘多拉拾阶而上。

在他们的身后,少年少女们排成数列,手捧花束、高举盛满珍宝与美丽刺绣织物的匣盒;青年男女列队在旁,手持明亮的火炬,念诵婚礼之神海曼奈欧斯名讳,齐唱着祝福的歌谣,追随新人登上厄庇墨亚宫的巍峨台阶:

“吐息玫瑰与爱意的新娘,如新郎所愿,温存地靠近那长榻吧!

“愿黄昏时刻出现的明星赫斯珀洛斯指引你,让你心甘情愿地迈开步子,敬奉银座之上的赫拉,婚姻之纽带的守护者!

“驾临此处吧,海曼奈欧斯!噢海曼、海曼奈欧斯,焦灼的爱侣所追寻的高尚之爱的主宰!……”[1]

厄庇墨透斯尽量放慢步调,但还是总领先潘多拉一级台阶。从后面看去,他浓密卷曲的深棕色头发在通明火炬的映照下泛着琥珀般的暖光,无端让潘多拉联想到脾性温和的大型动物。很难想象他与那位机敏多谋的普罗米修斯是手足。

还在至福乐原时,潘多拉向赫尔墨斯打听过这对提坦兄弟。

他便为她叙述普罗米修斯的诸多事迹,从他赐予人类智慧,到他如何骗过宙斯,当然还有他盗取火种赠予人类的不敬之举--这些事实其实她已经从伊利西昂橡树上获得。但她不介意再听赫尔墨斯栩栩如生地描绘一遍。况且,她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自己意外触碰到了树洞内部。

那时,讲完普罗米修斯遭受的严酷惩罚之后,赫尔墨斯注视潘多拉片刻,见她没有太大情绪起伏,一边玩着她的发梢,一边问她难道不为造福凡人的提坦神族感到愤慨?

潘多拉为这个问题困惑地沉默,随即明白过来。至少在躯体层面上,她与人类更为相似,赫尔墨斯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更同情凡人,为赐予他们灵光与火焰的普罗米修斯不平。

可是她并不是人,也没有与活生生的人类好好相处过。

伊利西昂的住民们固然对她十分友善,但他们已经抛却躯体与记忆,只知晓心满意足。而她见过他们生前狰狞不光彩的样子。这些英雄和半神们的两面反差强烈,令她困惑,也令她着迷。憎恨、不甘与哀恸,这些都是她理解却不曾体会过的感情。

潘多拉对人类没有恶意,甚至满怀好奇心,但因为对奥林波斯的敬畏是她的本能,她爱慕的又是不死的神明,普罗米修斯在她心中并非英雄角色,当然不会有愤慨。而且据赫尔墨斯所言,她的诞生便是奥林波斯众神宽容大度的证明--祂们抛出橄榄枝,主动弥合与厄庇墨透斯的关系。

说完普罗米修斯的事,赫尔墨斯对厄庇墨透斯只寥寥数语带过。潘多拉追问,他的态度就古怪起来。她就笑着往他肩膀上靠,他不乐意说那就算了。赫尔墨斯好像也为自己过剩的嫉妒心难堪起来,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解释:关于厄庇墨透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是普罗米修斯。”这是赫尔墨斯的结语。

潘多拉觉得,厄庇墨透斯甚至不太像神明。

队列出发前庆祝的筵席上,她与厄庇墨透斯在两张毗邻的桌子最上首。新娘遵循惯例,只是安静文雅地端坐在那里。潘多拉便借机透过面纱悄悄地观察厄庇墨透斯。

以仙馔密酒维生的神自然不需要凡人食物,厄庇墨透斯旁观着列席的宾客大快朵颐、谈笑欢闹,偶尔饮一口酒,仿佛这样他就十足高兴了。不仅如此,与长居于奥林波斯的神明不同,在人类面前,厄庇墨透斯也不强调自己的神明格位,基本一直收敛着神冕华光,身上丝毫没有震慑人的威压,完全融进了尊奉他为王的人群之中。

接近酒宴最后,厄庇墨透斯与潘多拉眼神相会。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寻找话题似地看向她小心放置在腿上的盒子,小声问:“那是什么?”

潘多拉想起赫尔墨斯的叮嘱。如果可能,由厄庇墨透斯打开这个盒子更好。毕竟那里面盛放的是给凡人的礼物。

于是她弯唇,双手将宝盒奉上:“这是宙斯还有其余奥林波斯众神给予人类的赠礼。”

极尽雕琢镂刻的盒子看上去沉重,其实仿若无物,拿在手中十分轻松。

厄庇墨透斯却没有接过:“既然如此,等到目的地之后,我再与你一同打开吧。”

潘多拉便颔首。她也想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但她总会知道。而且相比打开盒子的瞬间,她满心挂怀的是赫尔墨斯会在那之后履行的承诺。

他会带她走。

靠近台阶顶端时,潘多拉不禁心跳加快,低下头。

明明某个胡来的梦不可能成真。不是现在。

厄庇墨透斯驻足回身,似乎将她垂头的动作理解为羞涩,也微笑了一下。而后,在摇曳火光与人群的见证下,他伸手将新娘的面纱向后推,小心地从缀满宝石与鲜花的冠冕上摘下。

喝彩欢呼声震耳欲聋。

新郎新娘并肩转身面向人群。往长而洁白台阶下方,越过重重的围廊与门柱,借着在街道两旁还有身后燃烧的火光,潘多拉第一次看清了厄庇墨亚的全貌。她情不自禁屏息:

这是一座喧闹而快活的城市。高大齐整的白色围墙静默伫立,首尾相连,紧紧包裹住错落的红顶建筑物与斗折的街道。厄庇墨亚方圆并不辽阔,规模甚至及不上伊利西昂南端的神庙群落,但每条街巷、每一片安置了水井与廊柱的广场都生机勃勃。潘多拉从来没见过这般繁华的夜晚。伊利西昂一入夜便是寂静的。

厄庇墨亚依靠的海岸线也热闹非常:成队两头翘起的美丽帆船一字排开,暂时收起白帆,停泊在安宁的港湾深处,随着海潮起起伏伏,像在应和着音乐起舞。

而在陆地那侧的城墙之外,远方的山麓在月光中投下稀薄的灰影,宛如纱幕,笼罩成片城外祥和的农田与村庄。

“这是以我命名的城市,是深色大地之上最为繁荣安宁之所,地上诸多城邦之中的耀目明珠,”厄庇墨透斯缓缓说道,难掩自豪之意,“也是我决意守望的国度、我在天空之下的家园。”

他与潘多拉四目相接,看进她瞳仁深处。他的眼睛里同样蕴藏暗金色的细环,那是不死的明证。

“潘多拉,宙斯赐我的新娘,我希望你与我怀着相同的心愿,喜爱这片土地与其上繁衍的人们。”

说这些话的时候,厄庇墨透斯给人的印象陡然翻转。他是与死亡无缘的神明,也是代替兄长统治并保护凡人的王。

潘多拉心头摇撼。强烈的迷茫袭上心头。厄庇墨透斯在向她暗示什么?他话语中的告诫之意是她的错觉吗?

只有一件事确凿无疑:厄庇墨透斯还有隐藏的另一面。

那么他随和的外表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精心计算后的伪装?未知让她惴惴不安。要与他相处更久乃至亲近的念头在后背激起恶寒。她必须远离他,越快越好。但她不能将惊惧表现出分毫。她该怎么回答?

幸而厄庇墨透斯并没有期待她作答,只是笑了笑,仿佛对刚才自己的豪言壮语后知后觉地害臊,快速转身,领她踏入厄庇墨亚宫大门。

宾客们对刚才短暂的气氛变化一无所觉。他们在缠绕着缎带的树枝装饰下列队起舞,向新人投掷承载美好祝愿的金币、蜜枣与无花果,此起彼伏的婚礼祝福唱和一路送到寝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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