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伤心(2/2)

这个男人的肤色就像是秋田里成熟的小麦,并不白皙却透着强健而富有生机,英眉压着一双幽碧色的桃花眼,黑色的长发微卷,脖颈上、衣服上也有很多细链子银饰,他随便动一动,那些清脆的银片碰击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阁下与他们不是一伙的?”盛则宁听清他的话,很快找出了其中的蹊跷来。

就不知道他是黄雀是渔翁,还是一个纯粹的过路人。

年轻男人撑手在屋檐上,纵身往下一跃,轻而易举地从十尺高的地方跳到了平地。

“当然不是,小姑娘,我们西涼人也并非都像这些败类。”他十分友善地对盛则宁笑了一笑。

那些被称为败类的西涼人勃然大怒,可是这个年轻男人很快就换上一副正经的脸色,对他们说了一通西涼话。

盛则宁看见那几人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竟就被他几句话劝退了,慢慢后退,直到拔腿就跑。

这让盛则宁不由好奇起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盯着他看了好几眼。

乌朗达很敏锐,笑眯眯道:“小姑娘一直盯着我看,莫非是喜欢我?”

西涼人向来大胆自白,这个男人也不例外。

盛则宁眨了一下眼,知道对方是开玩笑,也没当真,就淡声道:“阁下多虑了。”

九公主却哼了一声,刚刚被西涼人威胁的后果就是她对这个西涼人也没有好脸色,“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们大嵩的小娘子怎么会喜欢你们这些蛮夷。”

“唔,我们西涼的男人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矮冬瓜。”

这下可把九公主气着了,跳起来就辩解道:“我才不矮,我们大嵩的小娘子就是长这么高的!”

“可是这位姑娘……”乌朗达伸手就想去比划了一下盛则宁的身高,可是手掌还没盖过盛则宁的脑袋,巷子口暴喝了一声‘住手!——’

一位黑沉脸的郎君气势汹汹冲了过来。

“薛世子?”盛则宁惊道。

乌朗达手停在半空,回头就挑了挑眉。

薛澄冲过来,往盛则宁身前一站,犹如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逼得乌朗达都不得不后退两步。

他身上的银饰丁玲哐当乱响了一阵,才又静静垂了下来。

盛则宁抬头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薛澄,有惊有奇,还有些说不上来的触动。

大概是因为他不分原因,不管后果就愿意护在她身前。

薛澄随着父亲驻守西境,自然也会说一些西涼话,当下两人就用西涼话说起话来。

从语气里能听出薛澄并不是很客气,与他平素总是腼腆犹豫的说话习惯截然不同,仿佛像是遇到老鼠的猫,突然就有了些霸气在身。

盛则宁和九公主皆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是可以看出来,这个乌朗达明显是忌惮薛澄。

很快乌朗达就耸了耸肩,妥协道:“好吧,我这就走。”

他最后一句是用大嵩话说的,说完他还故意从薛澄的身体旁侧过一个脑袋,跟盛则宁等人摇了摇手。

“那——我们下次再见啦!”

“谁要和你再见!”九公主还在记恨他刚刚骂自己矮冬瓜一说。

乌朗达笑了笑,又一个纵身跃上屋檐,几下就不见人影了,灵活地就像只野山猫。

乌朗达走后,九公主的人才找到了地方,忙不迭簇拥着她离去,生怕再弄丢了。

这次九公主也极为配合,刚刚险些被几个西涼人给伤害了,也让她受到了教训,以后轻易也不会独自一人乱跑。

她气呼呼地往外走,口里还愤愤道:“我一定要回去告诉父皇,这些西涼人是个什么德行!”

薛澄见到九公主一行人闹哄哄都走了,才松下紧绷的浓眉,转过身搔了搔脸,担忧问道:“三姑娘,你没事吧?”

盛则宁摇了摇头,反而奇怪:“薛世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在曲水遇到了盛二姑娘……”薛澄怕盛则宁不知道情况,解释了一句,“我、我之前救过她一次,所、所以她认识我,就向她问了你的情况……”

盛则宁心里一跳,“你遇见我二姐姐了?她可有说什么?”

“说什么?”薛澄被她问倒了,一时间撑着迷茫的眼睛瞅着她,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

盛则宁回过神来,想起盛则柔那个性子,必然不会与一个外男多说几句话,只怕眼前这个薛世子还压根不知道她的心思。

这世上能有几个小娘子敢于大胆直白地向郎君谈思慕之心?

见盛则宁一时沉默,薛澄就努力想了想,“我问你的下落时,她的确有些吃惊的样子,想来是没料到我们两认识。”

他说罢,又默默垂下了脑袋。

这是反应过来盛则宁从未跟族中姐妹谈起过他,他有些难过了。

盛则宁是还没在盛则柔面前提起过薛世子。

因为感情这种事,谁也不能勉强谁。

她总不能因为盛则柔喜欢薛澄,所以去劝薛澄不要浪费时间在自己身上,改去喜欢盛则柔吧?

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说才好,这才一拖再拖。

“好啦,今天难得过节,我们难道要在这里一直浪费时间吗?”薛澄的难过没过多久,他又打起了精神提议道:“不如我送三姑娘回曲水吧?城里来了好些西涼人,我还算在西境有些脸面,他们不敢在我面前生事,有我护送会安全许多!”

“那怎么好劳驾薛世子,我还有两名护卫……”

“三姑娘莫再推辞了,反正我也是随便逛逛,就当顺路一道。”薛澄低声道,峻黑的脸在灯笼的柔光下隐隐泛红。

他也不求别的,只想一起走一段路。

*

夹道两边挂着的灯笼各色各样,有些是莲花状,有些是兔子形。

所谓灯节就是手艺人斗巧比精的时候,仔细看每盏灯上面还有代表他们身份的印戳。

几个年纪小的女娃娃正踮着脚在路边卖灯笼的铺子挑选,封砚路过就扫了一眼,看见最上头有只琉璃灯,四面用不同颜色的琉璃镶成碧底芍药花图案,火烛摇晃的光芒透出琉璃片,陆离斑驳。

德保在他的身后随着一道停了下来,昂起头问道:“殿下要买灯?”

“无事。”封砚抬步。

护卫们正要跟上,却见前面的郎君还没迈出两步又停了下来,他微偏过头,琉璃光落在沉静的眼眸里,漾出不一样的光芒。

“去买下来。”

“是。”德保笑眯眯地掏钱。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再做起来好像就没有那么难,封砚指着一路买了过去,等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德保两只手已经不够用了,身后的护卫也分担了一些他的重负。

细数一下买过的四面琉璃宝灯、丰记的去松子七宝酥、遥山君的芍药图、皎月纱罩沉香木磨喝乐、绸面金线仕女图风筝……不下数十件了。

倘若不是一个护卫回来禀告找到盛三姑娘了,封砚正准备买下一盆针叶松。

德保力劝许久,急得一头汗,哪有郎君送小娘子这绿油油,针扎扎的东西?

“郎君……”报信护卫抬起头欲言又止。

封砚的手刚好拂过松针,被扎了一下,手指蜷了起来。

疼痛总是会让人产生这样的反应。

万千灯火亮如白昼,落在年轻郎君沉黑无波的眼眸里,变得有些温暖。

“人在哪?”

护卫咽下口水,道:“不远,就在前面人最多的地方,一个画糖铺子附近,可要小人去将三姑娘带过来。”

护卫知道封砚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这样的热闹。

所以提出把盛三姑娘单独带出来。

封砚眺望远处。

成串的灯笼下,三两成群小娘子们的叽喳打闹,一对携手联袂的夫妻观灯赏玩,坐在父亲肩头的孩子笑着和走在一边的母亲说话。

人来人往,各有自己的热闹快活。

前几日盛则宁说自己病了。

他原本打定主意是今日到盛府上探望,可是派去的小厮却来回禀看见盛家的小娘子都坐了马车出去。

想来她是病好了。

可是她病好了却没有派一人来通知他,是不欲与他一道游街看灯了?

封砚后知后觉,想通了这点,眼睫覆了下来,凤眸微阖,唇线也绷了起来,眉心间犹如含着垂死之人暮气沉沉,笼着化不开的悒郁。

回想往昔,那两年来的七夕,他都没有很深刻的印象,就好像无数个过眼烟云的日子,只是一个孤寂的人在苦苦熬着。

那些晦暗的记忆里只有一点生机,是来自盛则宁那双扑闪灵动的眼睛,那双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总是担心打搅他清净的眼睛。

盛则宁想走进他的寂寥里,想要让他也融入这笙歌鼎沸的红尘,他无声的拒绝了。

很多次。

终于,她不想再费心费力了。

她转身去拥她喜欢的热闹繁华,把他留着了冷雨潇潇里。

“郎君?”护卫久久没有得到命令,奇怪地抬起头。

封砚抬起眼,手指自身前一划,让他退开,“不必,我自己去。”

护卫在原地愣了一下,仓惶去看向德保的方向。

德保嫌弃这呆头鹅愚钝迟缓,连忙从成堆的礼品后伸出半个脑袋,捏着嗓子道:“还愣着做什么,退开呀,别挡着郎君的路。”

护卫回过神,低头抱拳,匆匆应了一个是,忙不迭地逃到后头去了。

封砚挤进人群里,鼻端嗅着不同气息,嘈杂的声音划过耳膜,旁人的衣摆拂过他的身侧,孩子举着的糖葫芦粘过他袖端,他好像沾上了红尘的气息,沉入了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但他都没有在意,阴郁散去,唇线也柔和下来,他一步步走近,走进那个有盛则宁的热闹世界里。

有人说,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十分有道理。

他不想失去的,必然要自己去争取,他不再被动,每一步都越走越稳,越走越快。

好像能听见则宁的笑声了,再绕过几个碍事的行人,远景成了近景,拉至了他的眼前。

被细绢罩住的烛火,柔和了光线。

小娘子扬起白皙玉腻的小脸,小口咬住戏犬糖画的顶端,黏腻的糖含在她丰盈娇嫩的唇瓣间,化出了琥珀色的光泽,又随着她甜美的杏眼一弯,好像纸上的美人活了过来,霸道地挤进他的视野,占据了所有的呼吸与心跳。

偏在此时,有一只手不识时务地伸了过来,打破了画卷的和谐。

一位郎君举着另一支糖画,想要递给那小娘子,旁边路过的人纷纷捂嘴笑了起来,仿佛这个画面让他们感到了愉悦,也有人伸头过来,像是打趣地说了几句。

就见那五官端正,眉浓眼亮的郎君一下憋红了脸,有些局促地捏着竹签,还是小娘子不计较地从他手指间取走了糖画。

封砚在那明亮到刺目的光线下,看清了薛澄,也看清了他脸上的小心与珍重。

他怎会在此?

则宁又为何会和他在一起?

思绪万千,却没有一条能理清思路,就仿佛他故意模糊掉了所有不想去信的事实,徒留一堆乱麻盘踞。

垂于身侧的手指飞快地蜷了一下,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扎痛了。

耳畔所有的声音都如潮水一样退去,身边也无一人一物,寂静地好像在孤峰之巅。

就连胸腔里那颗本该跳动的心都好像失去了踪迹,只余下空落落的风声穿过。

风吹走了他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