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吹破残烟(六)(2/2)
阳光懒洋洋地抛撒窗外,沈从之亦懒洋洋地将手爬过炕几去抓她的手,“那我今儿夜里就上床睡了啊,因着你不安神,我已经在榻上睡了好些好日了,你也灵芝三七吃了不少,总不能叫我一辈子睡在榻上吧?”
云禾使着浑身手段推诿了这些日子,心知再推诿不过,调目睨他,“你要睡就睡好了,谁拦着不许?这里是你的房子,别说一张床,就是四五张你也睡得。不过我话给你说好,我觉轻,你夜里不许嘎吱嘎吱地翻身,一点动静就能将我吵醒。”
他忙应,手不肯松开,撑起来够着脸去亲他一下。正赶上飞莺进来说芷秋来了,正在厅上等候,云禾再不理他,抛裙舞袖地就要往厅上去。
那沈从之在后头喊一声,“我有些困倦,要睡了,你带着你姐姐到园子里逛逛,下晌冠良也要来,横竖她也是要等他一道回去,你便在哪里摆一席酒,你们姊妹两个玩乐。”
言讫伸着懒腰往卧房里去,倒在帐中,似倒在云禾温香软玉的身体,熙熙然畅美不已。
四面通光的一间厅上,蒋长薇与芷秋早坐在上首两张椅上,中间几上安放了香茶果碟,背对着张折屏,正是个琉璃银光照粉裙。云禾进门时就听见她两个在假意寒暄,左一个“奶奶”叫不住,右一个“奶奶”呼不停,两个人一个塞一个地客套。
云禾自幼便佩服芷秋这八面玲珑的周到,眼下笑眼走来,朝边上堆的料子一瞥,“姐,你给我送料子来的?正好开春,我也要做几身夏天的衣裳,来得倒及时。”
“鬼丫头!”芷秋抽两道春山眉,将蒋长薇暗窥,见她笑眼中的冷意后,仍旧调目过来嗔云禾,“什么都是你的?打小就是个不吃也占着的性子,眼下嫁人了还不改?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奶奶和孩子裁衣裳的。”
二人相互假嗔,为蒋长薇保全脸面。蒋长薇又何尝听不出来,朝那堆料子滑过去一眼,如一道光,凉凉淡淡,“七妹妹喜欢就全给七妹妹,横竖你的姐姐,我霸占着,伤了你们的姊妹情谊。”
芷秋忙扭脸笑,钗梳温柔地在芳屏返照出一点光,“奶奶哪里话?本来就是拿给奶奶的,眼看奶奶就要生产了,婴孩最费衣裳,奶奶多裁几件在那里放着,届时不至于乱了手脚。”
“不是我不收,是京里的奶母子过来,带了好多做好的衣裳来,都是家中长辈吩咐下的,好几箱子,只怕连七八岁上的衣裳都有了。你的料子就留给七妹妹吧,正好她最爱这样花红柳绿的颜色。”
说着叫铃兰搀起身,微微与芷秋道个礼,“我这里身子沉重,有些支撑不住,就不陪奶奶了,叫七娘陪奶奶吧。七娘,留奶奶吃过晚饭再走,别急急地家里去。”
云禾应了两声,将她送到门口驻望一瞬,等她慢悠悠没了影儿,转进来笑倒在椅子上,“姐,亏你能跟她磨,我一两日见着她一回,听她讲话累都要累死了,有什么话从来都要拐着弯说,成日家‘七妹妹’来‘七妹妹’去的,我听得耳根子发嗡!”
芷秋连连摇头,叹息里隐隐透着不安,“你呀,该把性子收一收,又不似你姐夫,家中没了人,不过是些亲戚在外头。沈家可是一大家子人,规矩大得很,往后回了京里,她要不让你好过,沈大人还能时时刻刻守着你?况且沈从之也不是长性子,三朝五夕将你丢在脑后,你怎么办?我瞧你真是越或越回去了。”
“我管他什么以后?”云禾甩甩绢子,起来挽她,“不说这些,姐,我带你逛逛去,一会子传个唱的进来,咱们水榭里头耍乐。”
所说的水榭正在一处小池上头,四面七彩琉璃风窗闭合,走进倒不大,只是案几屏风一应俱全,正墙上挂着个西洋钟,下设一张榻。右首一张圆案,丫鬟仆妇来往摆饭,不多时摆了一桌子,既无外人,云禾芷秋便请桃良骊珠等人坐下一道吃。
对过左首拉开一张纱屏,四五小戏就在屏风后头唱,胡笳丝竹悠扬喧哗起来,正映着外头的一片檀板鼓乐。
外头席上坐得倒挤逼,主家沈从之不算,陆瞻也不算,还坐着新到任的参议官向墨尘,也是位年轻有为的名仕,不过二十九,已官居四品。又坐着布政司另两位参议参政,再按察使司三位长官,陪坐着窦初。
众人半步后头围坐一圈倌人,这个琵琶住,那个短笛声,伴着软糯糯的苏州小调,唱得风流满地,情思昏昏。席上正拇战,乱哄哄中沈从之与陆瞻交头接耳,“嫂夫人在后头叫云禾陪着,一会儿这里散了,丫头叫出来,你们一道回家。”
陆瞻衔着个杯点头,“多谢费心。”
笙歌酒拳喧阗的案上,那声音仍轻易钻到窦初耳朵里去,令他再听不见曼妙音弦,或是那些婉转悠扬的弦乐汇成了一个名字,在他耳边反复萦绊,牵住他的手,一抬一落地吃到黄昏,已是半醉。
大约是骊歌逼情,终于使得他拔座起来,寻了个由头到厅外透气。借着寥月孤星信步闲庭,忽见妆羞玉芙蓉,影过远山前。
原来芷秋恐陆瞻吃多了身子不爽利,走到外头来想寻个丫鬟去前头嘱咐,谁知见一丫鬟远处走过,追着上去交代两句后,转头灯影昏昏,竟不认得来路,胡乱间,走到了这处。
只见树影婆娑,假山参差,掩天色与乱迹中,她心里毛乎乎地怕起来,仓惶转身,见黑暗里逼近一个人,“你迷路了?”
跟前瞧见是窦初,她拂拂心口,“原来是窦大人,我这里寻人传话,不想走失了地方,还请窦大人去叫个丫鬟来送我回厅上去。”
昏昏天色里,窦初借着月光盯着她的脸,倏把满腔相思解,倒不急着去喊人,反与她说起闲话来,“好久不见你,不知你好不好?”
芷秋听他要叙旧,一副心肠直往外翻着厌烦,面上与之浅酌,“日子还凑合,窦大人怎么样?”
他搭着腔,“我也还成,前段日子定了门亲事,只等明年到任,回京去结亲。横竖你也要与督公回京,届时发了帖子请你上门吃酒。”
“那倒是喜事,我这里先恭喜窦大人。”芷秋敷衍着半福个身,够着脑袋往他身后瞧,“窦大人,烦请你帮我寻个下人来带我回去,你也好回席吃酒啊。”
或许是她过于客气的敷衍挑衅了他,又或是酒为色媒,横竖他一步未离,反倒逼近了一步,带着一身冲天的酒味儿,“袁芷秋,我记得你悔婚的那天晚上,可没有这么客套虚伪。”
说着,他将头俯低,嗅一嗅她身上的苏合香,交织着另外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淡淡檀香,好像陆瞻就种在她身上,好像他们交缠在一起。
他想象着那个画面,倏而笑了,“督公真的能满足你吗?像你这样一个倡伎,什么世面没见过,我想不明白,你怎么会爱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阉人?”
转瞬间,芷秋的笑颜冰封,一双眼像温柔凛冽的月光扫在他酒气熏天的面颊,“窦大人吃醉了酒,说话倒是一点顾忌也没有了?”
她冷冷一笑,目光几如两根冰锥刺进他伟岸的身躯,谨慎后退一步,用一身弱骨维护陆瞻的尊严,“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不依不饶,大约你觉得是因为喜欢我,可我没你那么愚蠢,我不会这样一厢情愿地想。窦大人,你三番五次纠缠我,无非是你嫉妒陆瞻,也怨恨他,但并不是因为他娶了我。不过是因为他是个阉人,却可以左右你的前程和命运,你打心底里看不起他,却不得不屈服在他的权势之下,像条狗一样效忠在他麾下。”
说着,轻描淡写地朝他身下瞥一眼,又笑,“他只是净了身,却仍然心志不毁,也记得为苍生尽力,更甚至走在万人前面,让像你这样只求仕途、禄蠹无为的官吏跪拜他。而你呢?你阉割了尊严,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她直□□准的揭露中,窦初觉得自身丑陋得无处可藏,因此怒火烧出了他一额汗,也因此,当芷秋擦身过去的时候,他拽回了她,将她揿在冷硬的太湖石上,卷起她的裙愤懑地拉扯她的裤带。
“窦初!你想清楚你在做什么,你的前途还要不要?!”芷秋连打带踢地拼命推拒,狠目瞪着他黑漆漆的瞳孔。
“要,”窦初死死揿着她,将下半截往她身上蹭一蹭,笑容里带着戏谑与狡诈,“也要你,你说我占了你,算不算也骑到他的头上去?我跪了一个阉人那么多回,现在也要让他尝尝低人一等的滋味!”
芷秋搓着牙,齿缝中舌出万箭,“你做梦!你以为你把我怎么样就是占有了我吗?你别忘了我是什么人,你真将我怎么着了,对我来说,也不过是粘上了点泥,但我就是打泥潭里爬出来的,只要我不在意,陆瞻就不会在意,你在他眼里,就还是只不足道的虫蚁!”
字字句句将窦初如过筛一般,射穿了心肺,他忽然发现他方才高涨的欲念已经疲软,顶不住她这样无惧无畏的身骨。僵持片刻,他只好松开她,颓唐地垂下脸,懦弱而卑微。
芷秋忙整理衣衫,胸口起伏不定地睨他一眼,是俯瞰蝼蚁般的不屑,此刻舌尖就悬着“贱种”二字,却审时度势地咽回轻喉,擦身而去。
前方仍是月色如霜,风翻翠幌,芷秋满世界寻个人影,果然就寻着了一个,几步跑上去一瞧,却是陆瞻。喜得她飞裙扑在他怀里,不住仰脸望他,“我迷路了,正找人带回厅上去,竟撞见你,前头散了?我们是不是要回家去了?”
陆瞻叹息一声,似将一颗心吹回了肚子里,“桃良前头说你半天没回厅上去,我猜你是走迷了,正要往后头寻你。我的心肝儿,黑灯瞎火你乱跑什么?叫我好急一阵。”
“就是黑灯瞎火才跑迷的,咱们回家了好不好?这都一更天了,我有些困倦了。”
“好好好,也该散了,这就回去。”
他环着她的腰,提着个灯笼将她脸照一照,只见脸色有些发白,正要安慰,却在前头岔道上瞧见另一个人。登时眼色泛冷,揽紧了芷秋,“你没出什么事情吧?”
芷秋循这他的目光回望,见那一个黑影往另一条岔道走去,机灵地转来对陆瞻笑一笑,“我见过的无赖多了去了,就他这样的,都排不上姓名。”
他仍有些不放心,将她上下照了个遍,“真的没事儿?”
“你放心,真没什么事情。嗳,别瞧你们官场中人什么都见过,可下三滥的事情到底有些不在行,不过几句话激一激他,他就拿我束手无策了。”
陆瞻适才放心下来,朝那条黑影消失的路尽望一望,目光似暗潮汹涌的黄河,在数九寒天里,冰封结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小可爱的鼓励,我个人真的觉得我写的是甜文~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