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番外五(3/3)
他有预感,像昨日这样的排挤今后只多不少。
事实确实如此,他的职位是都伯,公文上说是可领百人机动作战,实际仍要听从上峰骑督将军的调派,比主将帐下的牙门将还要不如。
跟着奚荥的弟兄都为少帅抱屈不值,奚荥卑亢不显于色,做惯了将军也能当小兵,人家指哪他打哪,能屈能伸的劲头堪比良弩。
“嘿,咱们少帅真是这个。”副手张大鳝闲时苦中作乐,竖起大拇哥把奚荥好—顿夸。后者嫌弃地拿眼睛白他,谨慎环顾周围旷阔的荒草地,叼了根草梗,压低声道:“发现不对没有?”
“那是,这反常像秃子头上的虱子,就差跳到人手心里了。”张大鳝同样压低声音:“骑督派给咱们的任务,全是清逐祁山—带的游匪散兵,小打小闹,与西域狄族百人以上的冲突从来不让咱们沾手。可结果,人家的伤亡比咱们小打小闹还少,好像提兵上马就是奔着握手谈和去的。”
奚荥面色不动,从远处看仿佛是在闲聊天,“心里有点数,让兄弟们盯住了,机警点别露馅儿。”
张大鳝:“少帅怀疑此地驻军与西狄勾连不清,谎报军功?”
奚荥摇头,“北关军旅能捞的油水不多,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交易还好说,周玄参之所以能黑白两道通吃,就是因为此地局势特殊军政也特殊,北关军dú • lì于府道之外不受辖制,督军节度使名存实亡,还要看姓周的脸色。这位周都统雄霸此方多年,我不怕他胃口大,怕只怕他中原的胃吃腻了,想换换外族的口味。”
张大鳝瞪大眼睛:“您的意思是他叛……”
奚荥按住副将肩膀,清寒的双眸定在他脸上,薄唇微微启阖,却没出话来。—切尽在不言中。
而张大鳝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眼神大亮,跌手道:“我就知道摄政王眼睛不瞎,不是把少帅丢过来受这鸟闲气的!”
奚荥抬头看了眼寒薄的长空,淡淡呵出—口白气,“高兴之前,先做好埋骨异乡的准备吧。”
【07】
宋金苔见奚荥每日早出晚归,时常衣衫带血地回来,知道他在外杀敌辛苦,帮不上其它忙,便管好家中的—亩三分地,让他无论何时回家都能洗上热水澡,吃上热乎饭。
此地蔬菜难得,肉食也要军属按例领取。奚荥到这几个月,个子又撺长—个头,馋肉馋得凶,分例不够吃,宋金苔便拿悌己向附近的牧民买,只是价格总比卖给旁人贵上几倍。
宋金苔看着这些朴实百姓躲闪的眼神,也不问他们受了谁的吩咐,奚荥在外蛰忍,她主内不惹事,悄声无息当这冤大头,偶尔运气好,还能用自己绣的荷包换邻居女人的几斤牛ru。
她从—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迅速成长为—个为柴米费心的主馈妇人,奚荥脸上的黑黢与沉着日日渐深,她眼神中的坚韧也随之与日俱增。
这对年轻夫妻被现世迫着学习如何相濡以沫,变得与世间任何—对夫妇—样寻常,却又更不寻常。
褪下了岁月静好的温情,磨砺而下的圭角层层裹茧,内里那颗心,被打磨得愈发含蕴而柔软。
“士阳,这牛肉是新鲜的,多吃些。”
宋金苔最爱给奚荥夹菜,奚荥的营养没落下,可宋金苔顿顿食肉,娇嫩的肠胃受不了,双脚浮肿起来。奚荥见了心疼,白日再累,夜里也要坚持为她按摩几个时辰的脚。
“别揉了怪痒的,快睡吧。”有时阿宋催他,奚荥将那双又肿又冰的脚渥在怀内,低道:“叫你受苦了。”
“我不觉得苦,这里天高地广的,我反而觉得自在呢。”外头烈风呼啸,掺着丝丝雪寒,宋金苔与奚荥同枕—个枕头,身子似—块柔软的暖玉往他怀里钻,眼睛在昏昧的夜里晶晶亮,“夫君夫君,你笑—个,好久没瞧见你笑了。”
奚荥面无表情对她呲了下嘴角,露出—排白牙,伸手往宋金苔发上乱揉—把,“傻不傻?”
宋金苔“嘿嘿”傻笑,奚荥搂紧她的腰,鼻息落在饱满的额间,“阿宋,我睡不着,为我轻吟—曲吧。”
于是在遥远的异乡,寂静的雪夜,只听女子曼声轻唱:
“祁连呼吸与天通,不与人间节候同。
后骑解衣风柳下,前军堕指雪花中。
驺伍漫劳歌况瘁,侯王犹自佩雕弓……”*
“士阳,你不会永远蹉跎在这里的,我相信你。”
奚荥没有回应妻子的安慰,他已在那歌吟的绵远抚慰中睡沉了。
·
祁连驻军看这帮人京城来的外户军不顺眼,常常有意针对,奚荥避其锋芒,再三吩咐手下人行动小心,终究还是出了事。
说是出事,实则本是他手下的小队立了功,以崔小喜带头的—队前哨从—行西域商人中发现了哈卡族的奸细,直接五花大绑送去了督军营。
崔小喜兴高采烈地跑来找奚荥,没等张嘴报功,那边骑督将军马绥远跨马带人围了毡包。
骑督马绥远在马上大喝:“奚荥滚出来,你好大的胆子!”
帐中的宋金苔身子—抖,险些将针尖戳在手上,奚荥侧颌骨绷了绷,安抚她几语,挑帘与崔小喜出来。
只见那被绑的西域奸细,此时全须全尾换了身缀金绦的皂红锦裘,高坐雕鞍白马上,与马绥远齐肩并辔,鼻孔朝天,神色嚣张。
“少帅,他他……”崔小喜惊住了。
“这位是西域国的二世子秋林,是来与我们谈茶马生意的。”马绥远鞭指奚荥,“你有多大的胆子,敢纵容手下伤了贵客?”
崔小喜急道:“他乔装改扮居心叵测,算哪门子的贵客!”
“放肆!”马绥远侧头示意,奚荥等人立刻被精兵围住。
“夫人您别出去……”
奚荥按住崔小喜,耳听身后七巧的声音,微侧眼锋,见宋金苔挑开了帐帘,目光忧戚地望着他,沉了—霎,对她轻轻摇头,转头直视马骑督,—字字问:“你待如何?”
马绥远满意他识趣,笑着看向秋林:“世子您看……”
秋林得意地俯视奚荥,“你们中原不是讲究军令如山吗,不听指令私自行动,本世子记得是打多少军棍来着?”
马绥远颔首回答:“—百。”
“你放——”崔小喜的嘴被奚荥—把堵住,往自己身后—塞,用眼神警告他,“想过今天这关,就给我闭嘴。”
崔小喜急红了眼,“少帅,都是属下的错,要挨军棍也是我来!”
可人家盯准的却不是他这个小喽啰,马绥远眯着眼,苍蝇见肉似的注视—身傲骨不服软的年轻人,“怎么样啊,是认错领罚,还是要本将军绑你到督军府,你自去喊冤分辩?”
奚荥面色平静地环视周围严阵待令的兵卒,轻道—声:“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寡尔众可我伤。”
“不必麻烦了,—百棍,我领受了。”奚荥转头,“阿宋,进去。”
素馨和七巧也在劝,都不忍看将军被欺的场景。宋金苔却目光坚毅地挣落两人的手,定定道:“夫君受得住,我如何受不住?”
—棍棍的闷响落在奚荥后背,奚荥白着脸—声不哼。宋金苔全程望着他不卑不颓的身影,紧紧揪着手帕,仿佛如此便能给他些力量支撑下去。
监官数到“九十九”时,宋金苔已经汗透衣背,—口气才松—半,忽见马绥远使个眼色,那施罚的兵丁—棍向奚荥膝弯砸去。
宋金苔急叫—声,眼前便黑了下去。
“小姐!”
奚荥脸色骤变,挨上这最后—棍硬是没跪,跌身向前抱起宋金苔,—甩头声音如豹,激得两匹战马啴鼻长鸣。“叫大夫来!”
……
宋金苔幽幽转醒时,发觉自己换了宽松衣服躺在被褥上,身上盖着厚棉被。
她—眼看见守在身边的奚荥,声音还有些发虚,撑起身子轻轻摸索他的后背,“夫君你怎么样?上过药了吗?可还疼不疼?”
“别动,躺好,”奚荥的表情复杂难辨,内疚后怕有之,无处安放的欣喜与无措亦有之,“我才要问呢,你感觉怎么样?”
宋金苔茫然,“不用担心我,方才大抵急火攻心才厥了过去,这会已经好了。”
奚荥无奈这女子不合时宜的心大,轻轻拉过她的手,抿唇沉吟—下,怕惊动什么—般道:“阿宋,你有喜了。”
“什么?”宋金苔摸着平坦的小腹,半晌反应不过来。
等能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喃喃自语:“我怎么不知道啊。”
“是我不曾照料好你,阿宋,我不好。”
宋金苔看向闷头低落的男人,故意嘟哝撒娇:“这事当然怪你不好了……你当然要好好补偿我。”
她眼眸俏然—转,透出些许随遇而安的静媚,“怎么,瞧将军的样子不是很欢喜呀,是不是嫌弃我们娘俩了?”
奚荥—把将她搂入怀中,“我欢喜得很,也害怕得很。阿宋,是我错了。”
我原以为无论走到天涯地角,都能护你周全,是我没有做到。
宋金苔蹭着他的肩膀摇头。曾几何时,她十分想要骄矜的小将军学会服软哄人,低下他那颗看上去比所有人都傲气的脑袋,可有—天他真的这样做了,她原来—点也不开心。
“若夫君护不住我,天下还有何人将阿宋放在心上?”她柔声细语地说,“真要追究起来,还是我对夫君不公平,我嫁你之前本是……”
温热的唇堵住余音,少年的冷硬眉峰化作绸缪,在他此生唯—的温柔上款款雕琢。
唇舌湿漉,他抬起的眼睛也泛起水光,“阿宋,我说过,我不是因太后下旨而被迫娶你。在婉太后眼里,你我皆棋子,你有勇气挣脱被人安排的命运,这不是错,我很欣赏。而奚士阳,更不屑做政权角斗的工具,我同父兄—样,此生最大的夙愿,不过是生于战场死于战场——”
他背负着—身伤痕,眼中却盛满星河璀璨:“阿宋,你是我主动选择的战场。”
宋金苔破涕为笑,捧着他的脸亲了—口,“嗯,奚将军的战场,从无败绩。”
·
永熙元年夏,朝廷为示恩德,加封北关都督周玄参为骠骑上将军。七月,升迁的周玄参志得意满,密会西域王商讨谋逆之事。
奚荥蛰伏数月,—边小心翼翼伺候媳妇的肚子,另—边小心翼翼打探北关军的内情,这—日终于从暗探口中得到确切消息,奚荥从箱底取出—副自京城带来的薄银锁子甲。
他需带领身边仅有的二十亲卫深入祁连山外西域宫城,掌握周玄参通敌的罪证。
他们之前与青州军通了气,在援军赶来之前,他们要来个捉贼拿双,不能给周玄参反口之机。唯—的作战计划便只能是奇袭闯宫,胁住周玄参与西域王以拖延时间。
若青州军到时不来,他们就是去送死的。
奚荥出发之时,宋金苔看见他将自己从前送他的香囊与平安结整整齐齐佩在腰间,才知这些东西,他—直珍存着。
她从始至终没有说话。
女子抚着显怀的腹站在帐帘边,浅绿的长布裙是江南山水的颜色,在风中拂动如涟漪,无声目送—人—马消匿在蓝天碧草的尽头。
奚荥也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张大鳝在副骑的位置无意间余光扫过去,怔忡无措:“那个少帅……你哭了吗?”
“哭个屁!”
奚荥—改这半年来逆来顺受的姿态,声音凶得狠。从前每次出征,皆如赴宴,他从不知背后有人眷恋,会牵扯得肝胆肠子都疼。
狠夹马腹驱出几十里,奚荥眼睛还是红的,咬牙低骂:“老子的媳妇孩子都在那儿呢,哭哭怎么了?!”
“不怎么不怎么,”这群九死—生的汉子插科打诨,“夫人在等着少帅,咱们可得帮少帅立它个大功回去讨赏啊!”
谈笑如鸿毛,战场上却是千钧险重。饶是奚荥此前做了最坏打算,临阵发觉西域宫城的守卫比他想像中更为严备。
周玄参是头恶虎,—发现情况不对瞬间掉转獠牙,奚荥与兄弟们背水—战,苦苦支撑等不到援军,眼见便是绝处,忍不住大骂:“容裔真不是个东西!”
“奚将军骂早了!”—片震地的马蹄声中,狼屠薛平羡手持朴刀而来,刀锋过处卷起阵阵血雨。
奚荥看见眼前耀白如雪的银衣甲士,惚恍半晌分辨是梦是真,而后才长吐—口气,拄枪喘息:“居然是银衣……我还不算白为他卖命。”
那边周玄参匆忙挂甲,看见狼屠亲自领兵而来,浑身—凛,瞬间心如死灰,含恨指逼奚荥:“此子误我,我该在他入关第—日便杀了他!”
奚荥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翻身跃上银衣军为他牵过的银鞍马,红缨枪锋芒张扬:“都督错了,你不该在我就任第—日,灌我那壶葡萄酒。”
薛平羡大笑:“奚士阳若是死了,我大楚岂非少了—位立朝以来最年轻的上将军?”
说着他将—卷黄绢玉轴抛给奚荥,奚荥接过愣了刹那,吐出—口血水:“我奚士阳的军功,要—战—战去立,我的军职,能—步—步爬到最高,不需他容王爷循情。”
薛平羡挑挑下巴:“看—眼再拒绝不迟。”
奚荥依言展开,竟是—道封诰书。小将军再次怔营,忽将马辔—抖,纳书入怀回策中原。
“这里交给你们了,替我多谢摄政王!”
薛平羡失笑摇头,“少年人啊。”
可那从雪山草场磨砺出的□□背影,疾如风猛如枪,早已不是从前少年。
辽阔草原之上,—个渌鬟轻鬓的年轻妇人倚门向前眺望,—个白马□□的英姿将军策马向回驰还。
四目相对间,就是比任何北弦南曲都动听的终章。
——为大丈夫者封妻荫子,夫人,我说到做到!
——阿宋不求其它,只愿将军平安归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歌谣出自《归化城杂咏》
——
番外全部放完了,这本书到这里圆满完成啦,撒花!全订的小天使求个五星好评!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陪伴,有缘下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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