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织金(1/2)

二皇子自从抵达燕王封地后,这么多年来都被朝云国的帝后当成心肝宝贝捧在手心里的他,终于实打实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吃苦。

因为他是被废黜了交给施莺莺的,所以在吃穿用度各方面,不管他曾经怎样风光过,此刻也只能待遇等同平民了:

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不说,甚至这顿饭里还掺了粗粮,哽得人嗓子疼;穿的衣服也不能是丝绸和锦缎,只能是粗布;住的地方床板都快朽烂掉了,墙角也全都是霉菌,还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天扛着锄头等农具下地干活。

在这样高强度的劳作下,他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水泡,水泡破掉还会流出满手血水,上药的时候钻心得疼,不多久,茧子就磨出来了。

二皇子不是没崩溃过,他甚至还拼着不要脸在燕王府门口大闹过一场呢,可他越是闹,就越发现不对劲了:

为什么在听了他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后,竟没多少人同情他,反而对他目露嘲讽和鄙夷的神色?

他虽然和施莺莺关系不好,但正因为两人关系不对付,他天天都在想着要怎么扳倒施莺莺,才对自家这个皇姐了解颇深:

她好美衣华服,香车宝马,珍馐美酒,吃穿用度都特别讲究,而且这种讲究还不是把最值钱的东西都陈列在面上的暴发户行为,可谓是花最多的钱,用最昂贵的东西,过最简单的生活。

就拿她当年前往墨池学会的旧事来讲,她身上的白衣是天蚕吐丝,衣角的黄莺是周明德亲手绘就,由十二位绣娘紧赶慢赶地又纺又绣了整整一年,才得到了这么件浑然天成的无缝天/衣。

那一把绘着连绵不尽的朝云盛世山水的纸伞,伞骨是可遇不可求的百年紫竹且不说,伞面更是前朝大家的传世之作,价值数千金。原本这幅山水图是被裱在画框里的,结果被施莺莺从自己的私库里翻出来后,立刻就拆了下来做成纸伞,真是暴殄天物得相当有水平。

——这样的人,在终于脱离了父皇的势力范围,拥有了完全受自己操控的领地和钱财后,还能忍得住不奢侈一把?他不信!

然而世事总是能出乎人所料,施莺莺就是忍住。

周围的人看他还在怔立原地,似乎还要揪着“待遇”的这事儿闹下去的样子,便个个都自发上前来劝阻他,要为施莺莺解决这个困难:

“燕王遇刺之前,为了确保新作物试种成功,她有时候一天连一顿正经饭都吃不上呢,和我们一起拿着饭团,在田垄上就能匆匆解决掉。”

“燕王都不讲究这个,你还这么挑剔?你该不会还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吧,劝你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

一个生性喜好享受的人,如果能真的静下心来摒弃一切身外之物的浮华,那只能说明,她图谋的东西,绝对比眼前的短浅享受更大,也更能让她满足。

甚至她曾经的穷奢极欲,也都是在抓紧最后的时光享受,因为施莺莺知道,一旦需要她胼手胝足、夙兴夜寐的时刻到来,她便要为了达成天下共主的目标,而远离这些东西很长一段时间了。

但这个道理只有聪明人能明白,在前朝云二皇子的眼里,这无非就是施莺莺要找他的不痛快罢了:

这个女人真狠啊,为了折磨他,甚至不惜把自己都拉下水!

他过得越简朴,在心里积压的对施莺莺的怨气就越大,对往日锦衣玉食的生活的渴求,也就越旺盛。

而这真是施莺莺想要的。

于是在前朝云二皇子节衣缩食了将近半个月后,施莺莺终于把他叫了过去。

二皇子一听到施莺莺要见他的消息后,就打点起了精神,生怕她要揪住他的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继续折磨他;可他万万没想到,施莺莺把他叫过去,似乎真的只想跟他说说话,甚至还为了和他话家常而专门停下了和官员们的议事:

“我看你近来脸色很不好的样子,是在这里住得不习惯么?”

被这么一问,二皇子都快哭出来了。

要不是周围的官员都是施莺莺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还有不少是入过她的军队,被她从火坑里救了出来,因此对她格外死心塌地的女官,他真的好想告上一状,说大燕王苛待他:“当然不习惯——”

“你能习惯真的太好了。”施莺莺对这番抱怨和诉苦声充耳不闻,往一旁堆满了衣服的桌子一指,笑道:“所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二皇子这么多天来吃的苦太多了,本来只是粗粗扫了一眼那些被施莺莺随意地堆叠在桌案上的锦衣华服,便觉得身上的粗布衣服更粗糙、更难以忍受了起来;更何况施莺莺亲口对他说,这是给他准备的礼物,极大地弥补了他这段时间内的心里不平衡呢?

他立刻立刻冲过去,翻检起了这些衣物,同时暗暗腹诽道,果然她还是那个生性奢侈的永平长公主,半点没变,虽然她表面功夫做得好,但她骗不过识货的自己:

“这些云锦真好看,哪怕在朝云国,我也没能见过这么光华灿烂的呢。”

“这是我雇佣了原来的大燕国最出挑的十二位绣娘,用真金白银压制成线,再纺进云锦里制成的织金云锦袍,足足做了一整年才完工呢,自然是好东西。”施莺莺仿佛没看见从二皇子眼里投***的嫉恨的光芒似的,从容地端起茶碗轻啜一口,把人的胃口给完全吊了起来之后才继续道:

“你若是喜欢,就拿一件走吧,等过些日子父皇来接我们的时候穿上,也算是一份体面,别让外人以为我苛待了你。”

她话音未落,二皇子便欣喜若狂地抱走了一整套织金云锦袍:

明明施莺莺只说给他一件,但从小到大被惯坏了的人是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真是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典型。

二皇子前脚刚走,一直隐藏在书架之间的燕飞尘便替施莺莺打抱不平地出声道:

“要我说,只有莺莺穿这种织金的云锦才好看,他也配?”

他现在虽然不是大燕皇子了,但施莺莺也一直都没想好给他安排个什么职位,就把他塞进了护卫队里,正好还能让他和谢北辰互相牵制。

——结果互相牵制的效果出来是出来了,可和施莺莺预想中的权力制衡就是有那么点微妙的不同,好像还多了点别的什么牵制。

就好比此刻,被抢了话头、夺去了第一时间献殷勤机会的谢北辰也不急,等燕飞尘话音落定才后发制人道:“莺莺穿什么都好看。”

瞬间就在甜言蜜语的技能上被打败了的燕飞尘:?你吃了蜜来的吗,弟弟???

周围一干陪同议事的官员也觉得这位前朝云二皇子实在太嚣张了,明明都是个庶人了,还敢对长姊这么不客气,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同仇敌忾了起来:

“他现在可是个庶人了,就不怕他自己的命太薄,压不住这么贵重的衣服?”

“殿下有爱护幼弟的心思,愿意把这么好的东西分给他,可是他半点感恩之心也没有,瞧瞧,半句谢也不说,就好像他还有多金贵似的。”

“殿下日后还是莫要再与他来往了,这种人一看就是会生事端的大/麻烦,时间一久,老天自会收了他的。”

施莺莺笑而不语:

她花了这么多心思地做了这些货真价实的织金袍,又专门把回国的时间定在了雷雨天,就是抱着引雷的心思去的,纯金的导电性在一干材料里可是遥遥领先的。

如果说出自燕飞尘之手的“罪己诏”还给大燕前皇帝、现在的安乐公留了最后一点体面的话,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朝云老皇帝和被废黜的二皇子要是被天雷击中,就真的丁点脸面也不剩了。

别说脸面,只怕连小命都不保。

只可惜这个架空世界里的人还不知道这些原理,她只要把握住这位名义上的皇弟性喜奢侈的心理,稍加操控就能得到她想要的效果,更能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天雷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被人力操控呢?明明就是这两人自己失德得太过分,让上天都看不下去了。

到时候,就算有人怀疑这是施莺莺做的手脚,今日这帮在旁的大臣也会自发地出来为她作证:

殿下分明是爱护这个被废黜的弟弟,才给他做了新衣服,说等到回国那天再穿,结果他半点礼节都不晓得,当即就拿走了一整套,分明是逾矩!这难道不是他自己的贪欲招来的天罚吗?

于是施莺莺很温柔地叹了口气,开口道:

“哎,算了,我也不想跟他计较这个。比起这无谓的争执来……”

她将朱雀大街的平面图在桌上展开,对周围的官员们笑道:

“我们还是来说正事吧。诸位也知道,我的父皇不日即将来接我回朝云国,可这条朱雀大街的两边竟然没有松柏环绕,委实有些配不上他一国之主的身份。”

大燕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毕竟他们这么些年来行事风格便是如此,不管在用人还是审美上,都崇尚简洁利落,更偏重实用,和隔壁更推崇雕琢秀丽的朝云国截然不同。

大燕王毕竟是个朝云人,会喜欢自家的风格也无可厚非,便立刻有人献策道:

“这有何难?眼下正是移植树木的好时节,城外山林也多有松柏,只要专门派人去起苗,再同时派一队人提前挖好树穴,将起出来的树木连带着它原本的根系和泥土,一同栽种到树穴里即可。”

这人一发话,周围的官员们也都争先恐后地补充了起来,生怕自己说得慢一点,就没法在施莺莺面前留下深刻印象:

“这个安排甚妙,松柏绿荫如云,又有长青不衰的好寓意,即便殿下回朝云继承大统,也能将殿下的福泽绵延到这里。”

“正好这些树也是要栽在朱雀大街两边的,到时候清空一下街道,再加派快马驾车,便能尽快将树木移植过来了。”

“可以再从内务府征调一些草绳,将树苗的断根和土都包扎起来后往上面喷水,能大大提高成活率。”

毕竟施莺莺得封藩王这么久以来,能自己做的事从不假手旁人;再加上她尚未婚配,每天都恨不得批折子批到深更半夜,搞得他们这些内阁全都跟个摆设似的,难得有机会表现自己,怎能不尽心竭力?

等敲定了这番安排之后,施莺莺便特派了使臣,快马加鞭地将这些安排传回了朝云国,呈给老皇帝看。

朝云老皇帝看完了这滴水不漏的妥帖安排后,一时间还有些欣慰,心想,这个不孝女终于知道给自己做脸了,那他这边的表面功夫也不能落下,便拍板决定道:

“传内务府来,迎燕王归国的那日,我要用最高规制的金辇金盖,不能在她面前落了下风!”

这样一来,在各方的努力下,等到朝云国的老皇帝亲自来接施莺莺回去的时候,那场面别提多壮观了:

二皇子穿着一身簇新的织锦云锦袍跟在施莺莺的车辇后,那身织金的袍子真是华美得没话说,哪怕眼下是个阴天,甚至还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地下着小雨,也无法遮掩这身华服的半点光芒。

迎面而来的朝云国的车马也分毫不逊色。

先不说驾车的都是千金难求的塞外汗血宝马,就光看那雕琢精致的黄金车辇和巨大的金色华盖,就引人注目得很了,将风雨全都阻拦在外的同时,也引得朱雀大街旁前来自愿送别施莺莺的人议论纷纷:

“看看这穷奢极欲的架势,该花费多少民脂民膏?要不是有燕王在,但凡朝云国的皇位落到这位庶人皇子的手里,便要造就个亡国昏君!”

“这是示威给谁看呢?搞得就好像我们大燕出不起这些东西似的。要不是燕王心系民生,不愿大费周章搞这些东西,还轮得到他们在这里耀武扬威地炫耀好东西?”

“燕王如果回去的话,真的不会被这种人穿小鞋使绊子吗?我好忧心啊。”

这两厢对比之下,倒显得端坐在大燕制式的车辇上的施莺莺分外楚楚可怜:

她只穿了一身最简单的白衣,黑色的大氅上丁点花纹也没有,木簪束发,不妆不饰,就好像一株开在雨中、将坠未坠的玉兰似的。如果说她的周身也有一点明快的颜色,好让她不至于在这两方人马过分富丽的架势前落下风的话,便也只有她衣角绣着的,一只振翅欲飞的黄莺。

要不是有那姑射神人般清艳的容貌撑着,这身装扮可就不会有眼下这种仙气出尘的感觉了,怎么看都脱不开“寒酸”两字。

“天可怜见的,那就是大燕王?”有个披着厚厚的蓑衣的老妪在雨里眯起眼睛,艰难地辨认出了施莺莺的身影后,一时间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

“我早年丧夫无所出,唯一领养的儿子也忙于公务,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要不是大燕王送来了高产的新作物,又免了三年赋税,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她的这番话引发了不少人的共鸣,立刻有人帮腔道:

“燕王贤明,在知晓了我们这些累赘的困境后,还特意派人送来了过冬用的衣物被褥、炭火粮米,就连我身上穿的这件蓑衣斗笠,都是她送来的东西呢!”

披着蓑衣,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的老妪也赞同道:

“一听说她要被召回朝云国去,我就紧赶慢赶地想来看看她,等回去就给她造长生牌位供香火。就算燕王不知道有我们这么些受了她的恩惠才能活下来的人的存在,我们也想来送送她,聊表心意……”

她难过地摇摇头,好像难以相信那个帮到了这么多人的、名满天下的燕王,在离开自己封地的时候,都是这么简朴得几近困顿的模样:

“可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年轻、这么瘦啊?我儿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可壮实着呢,这小姑娘平常该有多累,才把自己累成这么个架势?”

结果这番话,不偏不倚地正好被耳力很好的施莺莺给尽数听到了。

一时间她心底五味杂陈,因为她认得,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百姓,而是“流水惜花”谢成芳的声音:

不,我不是,我没有。虽然很感谢您不远千里来给我撑场子,但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我还把您儿子绑在船头当人质打仗来着,我心虚。

可惜她自认不是个好人,可这么多年来,她关心民生的所行所为都是被两国的百姓看在眼里的:

如果连这样的燕王都不是好人,那天底下就没好人了!

于是谢成芳这一番话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人都觉得,朝云老皇帝和他的这个儿子实在太过分了:

“燕王是有大德的贤能之人,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我替她不平!”

“说句不厚道的,就连我的继母都没对我这样过……不是我的错觉吧,燕王的车辇都要漏雨了!”

“万民伞,我们带来的万民伞呢?快给燕王呈上去,当场就能用起来,也让对面的人看看,他们能用黄金车辇遮挡风雨,燕王有我们的万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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