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织金(2/2)
立刻就有人拦住了施莺莺的车驾,在风雨中献上了一把又一把的万民伞,一时间就连两国的车队都被这些自愿前来给施莺莺送行的人阻拦住了,只得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伞,在雨中汇聚成一条看不到头的长河。
和当年施莺莺离开黄河的时候收到过的、写着各家姓名的万民伞不同,这些伞上垂下来的长绦上最显眼的,是一个又一个明显属于女性的名字:
她们原本连名字都没有,遵循着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祖训,将自己最好的年华耗在了无穷尽的磋磨中;甚至嫁人后连自己的姓氏都要泯灭了,只能将夫姓冠在前面,等着百年后变成一个“某某氏”。
——可施莺莺来了。
她带来了新的作物、军队、法律与观念,就像和她们只有一江之隔的那个国家的名字一样,如天边霞光漫过彤色的朝云,赋予了无数人新生;而这些重获新生的人,也最终在漫天风雨中汇集在了一起,无数娟秀的字迹在长绦上留下自己的姓名,与高擎的万民伞一同庇护在年轻的燕王头顶。
朝云老皇帝一时都目瞪口呆了,恨恨道:“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
“可有人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呢。”随侍在旁的周明德终于忍不住了,抛弃了他坚守这么多年的君子之风,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结果正好在这时,天边滚过一道隆隆的惊雷,将他的这句话完全淹没在了雷声中,朝云老皇帝只能看得到他双唇翕动,便追问道:
“周爱卿,你刚刚说什么?”
周明德立刻收起了所有的不满,依照着施莺莺传来的密信的指示,引着老皇帝的车驾往朱雀大街两旁新栽的松柏下走去,同时不动声色地远离了这辆富丽堂皇的黄金辇:
“走这边,陛下,这里通畅些。”
朝云老皇帝欣慰地点点头,心想,还好有个世代忠君爱国的周家在这里顶着,不枉他这些年来着力提拔周明德,让他年纪轻轻就能官至礼部尚书,这不,关键时刻还是能给自己撑面子的。
——然而朝云老皇帝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如果施莺莺继位成为朝云女帝的话,周明德提前效忠于她,也称得上一句“忠君爱国”。
就在朝云国老皇帝的车辇,从刚移植过来不久的松柏浓荫下缓缓路过的时候,仿佛上天都看不惯这偏心偏到没边儿了的老皇帝,陡然间天雷大作,将拉车的马都惊得踟蹰不前,昂首嘶鸣。
在萧萧的嘶鸣声中,震耳欲聋的雷声浩浩荡荡滚过暗无天光的苍穹,就好像有万千天兵天将从云层上驾着战车踏过一样,引得不少人都心里发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活了大半辈子,好几十年,都没见过声势这么大的雷雨天呢,可千万别在燕王离开的这天出事。”
“呸呸呸,不许你乌鸦嘴。燕王是个好人,好人是不会出事的,就算要出事,那也是别人出事!”
然而真就应了这两人无意间的谈话,一道天雷猝不及防地从云层中劈下,直接击中了松树的尖顶,发出了好一阵浓重的焦糊味。
随即这道雷电去势未止,在此起彼伏响起的尖叫声中,沿着当场焦黑了一半的松树传下来,正中黄金华盖下的朝云老皇帝,使其当场毙命!
朝云国这边的人顿时惊得叫都叫不出来了:
堂堂一国天子,本应是天命所在之人,却被天降雷电一击毙命,这已经不是区区“失德”能解释得通的了,再发一万份罪己诏都不管用。
他们心有戚戚焉地交换着眼神,心想,难不成这真的是上天的警示,他们曾经的永平长公主、现在的大燕王,才是天命所归?
还没等他们用眼神得出个结论来,第二道天雷便紧随其后地来了!
而另一边,正穿着从施莺莺那里腆着脸饶来的织金云锦袍的前朝云二皇子,终于也感到了一阵令人胆寒的心悸。
他下意识地拔腿便跑,都顾不得崭新的织金袍被淋湿了,可在劈头盖脸砸下来的豆大的雨点里,第二道天雷也宛如长了眼睛似的劈了下来,半点旁人都没有波及到,直直冲着浑身都是金银丝线的他去了——
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后,刚刚还神气活现的一个大活人,就变成了地上这摊声息全无的、完全糊透了的东西;再加上他身上还裹着一层沾了灰的织金袍,活像个土豆似的。
这两道天雷的威势实在太大,劈死的又是两位朝云皇室的人,也太骇人听闻了,一时间都没人敢发出丁点声音,只能满怀畏惧地看着地上这两具尸体:
刚刚还风光得让人牙根痒痒的两个家伙,就这么死了?
原来在天命之下,人命就是这么轻如草芥的东西啊,就算是最尊贵的皇帝,人间天子,也不能与真正的天命抗衡。
最后还是朝云国阵营里的周明德越众而出,提醒了一下随侍在旁记录帝王言行的史官:
“继续写。”
“好、好的……”两个大活人就这样在面前被活生生地劈死了,就算史官的胆子再大,他的手也在发抖。要不是周明德在旁边一字一句地提醒着他,这位史官的笔都落不下去,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写:
“先帝失德,偏颇幼子,苛待贤才,故天降神雷惩之,意在肃正风气,恭迎明主。”
说话间,有几丝殷红的鲜血从焦黑得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尸身下汩汩流出,可在大雨的冲刷下,很快就淡得连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周明德看着史官的笔落定之后,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对远处白衣黑氅、乌发高束的施莺莺微微一笑——
仿佛多少年前,尚未及弱冠之年的礼部员外郎,和只是没有封号却已锋芒初露的朝云长公主之间,那一道无声的契约最终尘埃落定。
自此之后,她便是朝云女皇,是天下共主,是要带给这万里山川以太平盛世的明君;当年周明德编纂的《墨池录》里,那一句对永平长公主的盛誉也最终成真:
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这段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起初只是一个人惊诧之下,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了“天命”这个词而已;但有赫赫天雷威势当面赐死了朝云先帝,又有施莺莺广施恩义在前博得人心,一人发声,数息间便有十人百人应和,以至于不消数刻钟,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便回响在了原来的大燕国都城上空:
“燕王正统,当继皇位!”
“如有神助,天命在此!”
九天之上风雷席卷,自燕王规格的车辇上,从高处放眼望去,便能见到满目葱茏浓郁得几乎都要滴下水来的绿意。
即便她的车辇朴素得很,不及远处那架快被天雷劈得散了架的黄金辇半点奢华,可有这人世间最尊贵的权柄加于其上,更有承载了无数人心意的万民伞随行,哪里还需要什么别的装饰呢?
她只是站在那里,便已经是至美至尊贵的存在了。
风雨潇潇,车马萧萧,年轻的燕王拢着衣袖微微一笑,果然是真正天意所归的人,才能有这般处变不惊的好风度。
不日后,钦天监择吉日,恭迎大燕王登基。
朝云老皇帝这辈子做的最聪明的事情,就是提前写好了禅位诏书。
他终于明白了过来,自己的这位嫡长女不是好对付的人物,与其冒着天大的风险留存下这点权力,还不如提前写好禅位诏书对她示好,还能顶着太上皇的名号去行宫颐养天年呢。
结果他的构想有多美好,真正动起手来的施莺莺就有多残酷,连全尸都不给他留。
不仅如此,施莺莺还要借着这件事大做文章,真是把每个人的利用价值都发挥到了极点,连死人都不放过:
为什么天雷要专门击中先帝和前二皇子,让他们死无全尸?肯定因为他们这些年来的行为有不妥当的地方,那她身为继任者,自然要拨乱反正,继续推行新法。
于是在施莺莺继位,成为了朝云女皇的那一年,数条新法被自上而下地推行了下去,并且还针对一江之隔的这两个地方的不同风土人情,各自量身制定了不同倾向的细则:
对原本的朝云国而言,应继续推行科举改革,选拔实干人才;对曾经的燕王封地而言,则要继续推行新作物的种植,同时将女军、女学的各项新法继续坚持下去。
而且不管是哪一边,都要着力提高医者的地位。
“辛苦你了。”施莺莺在颁布新法的明黄绢帛上用了印,便宣告了今日议事的结束。她微微偏了下头,对跟在她身后的燕飞尘道:
“你跟随我跋涉劳苦多年,容色都清减了不少,辛苦了。等捡个好日子,你便回江对岸去,做新一任的燕王殿下吧。”
燕飞尘神色一动,握住了施莺莺的手,刚想说“让谢北辰去吧我只想在这里陪着你”,就听见谢北辰十分做作,十分故意地,在施莺莺背后用力咳嗽了一声。
不愧是血脉相连的两位大燕皇子,哪怕燕飞尘和谢北辰之间的情谊已经脆弱得随时都会“彩云易散琉璃脆”了,他们也能在短暂的一个眼神交换和动作之间得知对方的意思:
我这是为你好,兄弟。那可是大燕王啊,莺莺这些年来还把烂摊子给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回去就能享福,你就不心动?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明人不说暗话,兄弟,你要是真的把我给丢回大燕,我就能当场化身水鬼把你也拖下去,咱们一个也别想跑,统统回大燕三振出局。
于是燕飞尘都到了嘴边的话立刻换了个样子:
“再过些日子,收到了莺莺登基消息的周边小国,就该来进贡了。我们还是暂时留一下为莺莺分忧,等这边的事情都结束了,再回去也不迟。”
系统也在这个时候给施莺莺送来了最靠谱的第一手资料:
“在这个世界,除了势力最强、风头最大的朝云国和大燕国之外,其余的都只是占婆国、吐火罗、大理、精绝,夜郎这样的弹丸小国。甚至都不必我们出兵攻打,他们就先自己内部争斗得十不存一二了,还要拖着这仅存的一点残留去应付周围小国的虎视眈眈,根本不足为惧。”
“可以说自从你攻下了大燕的那一刻开始,天下共主的地位,便已成雏形了。”
施莺莺闻言,却没有流露出半点喜色,因为她总觉得还有个麻烦没有处理:
在《亡国公主:下堂将军妃》的原著里,曾经登场过一位大胸长腿、细腰翘臀的西域美人。
她虽然是被送来和亲的,没什么家世能倚仗,可她凭着那份迥异于中原人的妖冶的美貌,愣是在当时已经成为了大燕皇帝的厉无殇的后宫占据了一席之地,也成功地促进了原主和厉无殇之间的感情升温,或者说,虐恋情深。
她简单地回忆了一下原著里对这位美人的描写,疑惑道:
“但这位美人可不是区区小国能供养起来的。你看,‘她酥/胸半露,小麦色的肌肤上涂满了金粉,大块的宝石与黄金勾勒出天鹅般纤长的脖颈,赤足走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修长的大腿线条在白纱衣中若隐若现,浓郁的香气迎面扑来,宛如一朵盛开在大燕宫廷里的黄金玫瑰’……”
“哪个小国能送上这种用黄金养出来的美人?”
系统急忙补充道:“等我说完嘛——这帮小国不足为惧,只有月氏国是个麻烦。”
“月氏国盛产香料和美人,历代都通过往朝云和大燕两个大国的宫中各自进献美人的方式,是个能横跨两大国的墙头却永远不会翻车的神奇国家。”
这下系统给的情报终于与施莺莺的记忆对上了,于是她放心地出了口气:
“那就好,不枉我费心费力着手改善医师的待遇。”
她挽起袖子,往博山炉里斟酌着加了小半勺鹅梨帐中香,清甜馥郁的香气便愈发浓郁,一缕若有若无的香烟在空气中悠悠氤氲开来了:
“毕竟自古以来,能用香料的国家,在医术上也必定有大造诣,月氏国会喜欢我推行下去的新法的。”
施莺莺推行新法的原因,除去她是真心为冤死在朝云老皇帝手下的人感到惋惜,想要给这些人讨个公道外,也不排除“医师”这个职业的特殊性:
香料和医学,在某种程度上是息息相关的,《新纂香谱》里便专门有一节“香药”,青桂、鸡骨香、沉香等许多香料也都可以入药。
而且月氏国更特殊的地方,在于他们实打实的将香料和医术结合在了一起:
《瑞应图》载,天汉二年,月氏国进神香。后长安中大疫,宫人得疾众,使者请烧一枚以辟疫气,帝然之。宫中病者差,长安百里内闻其香,积数月不歇。*
一个能拿得出可以治病的奇香的国家,能拒绝得了提高医师待遇的新法吗?
必然不能。
也果然如施莺莺所料,一年后,月氏国派来的使臣,带着一批上好的香料和他们送来和亲的小皇子,跋山涉水地抵达了朝云国。
作者有话要说:*节选自《新纂香谱》,有改动。
原文:《瑞应图》云:天汉二年,月氏国进神香。武帝取视之,状若燕卵,凡三枚,似枣。帝不烧,付外库。后长安中大疫,宫人得疾众,使者请烧香一枚以辟疫气,帝然之,宫中病者差。长安百里内闻其香,积数月不歇。
天汉:汉武帝时所用的年号。
然:通“燃”。
翻译:天汉二年,月氏国进贡神香。武帝取香来看,一共有三枚,看起来就像燕子的蛋一样,是枣的形状。武帝没有烧香,交给了宫外的仓库储存。后来长安城里有了大瘟疫,许多宫人都得病了,月氏使者请求皇帝烧一枚香来祛除瘟疫,武帝烧了神香之后,宫里的病人少了很多。长安城百里之内都能闻到它的香气,绵延数月都未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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