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野渡【一】(3/3)

他说罢看了眼斗篷人——斗篷人仍是不那么端正地坐着,食指停顿两秒,默许似的又慢悠悠一点。

万俟生才又道:“既然你都已经到了这里,我也不再瞒你。齐豫,我们已经注意你很久了。”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注意我?……你们从哪里知道的我的名字?”

万俟生说:“小兄弟,你问慢一点。”

万俟生说:“我们是‘异端’,来到这里的都是无路可走的可怜人。至于我们是如何注意到你——”

他骤然停顿。

“齐豫,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半年前在城郊,你救下了一个小姑娘。”

我说:“原来当时你也在。”

万俟生说:“我当时从酒馆里被撵了出来,酒葫芦被砸碎了,在城郊晒太阳。”

我冷笑一声:“你也在附近,我看你修为了得,怎么竟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见死不救。”

万俟生看向燕子,似乎有些惭愧:“若不是小兄弟胆魄过人、及时出手,我也会顺手把这位燕子姑娘救下。”

他要是真有自己说的那么古道热肠,此时就不会任由燕子冷汗涔涔、面朝斗篷人跪倒在地而毫无动容。我摇摇头:“这件事我自然记得,但你们因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注意我半年,难道是因为这世上路见不平的好人都死绝了?”

万俟生说:“我们注意到你,不是因为你路见不平,是因为看到你打倒那个小兵用的法术。想必你也看出了我本是万俟氏人,我自幼便是族里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莫说四大家族的功法、就是许多路数偏僻的山门隐宗也能识得。可我却看不出你那招式的路数……你修的到底是哪派的功法?”

我何曾修过什么功法,那日也不过是被鬼附身,平日练的只有一本乞丐给的小人书。

乞丐无门无派,教的不知道是什么半桶水的野路子。

我想了想,若是直接这样坦白了,这帮人知晓是误会一场、我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翻脸不认人就不太好。

“原来是打的我手上秘法的主意。那在金氏你及时出现,难道是从半年前就开始跟踪调查我?就算我当真身怀绝世武功,也不值得这样劳神费力。”

万俟生干咳一声:“那倒不是。那只知更原本就是我们暗中观察的对象,只是一般这样莽莽撞撞、自寻死路的人我是不会救的,看见是齐小兄弟和燕子姑娘才现了身。”

燕子本已如被雷峰塔镇压的蛇妖,半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听见万俟生所言却面露怒色,抬头锐声道:“她分明叫做‘金湘’!她死在七岁的时候,她母亲和朋友都唤她湘湘——”

万俟生看着她,神色不忍:“燕子姑娘,我知道你和她母亲有一过一面之缘,但那毕竟已是十年前。金湘只是她为人之时的名字,不是她真正的名号。”

我说:“她是你们观察的对象,你说她是邪祟……所以你们早就知道镇上引怪胎作祟的真凶?那你们为什么置之不理,任由风浪波及无辜?”

万俟生说:“齐小兄弟,诺大行间,无时无刻不在同时发生着快乐和痛苦的事情,人人都希望只拥有快乐,对于那些痛苦,我们能救一次,不能救每次。我是‘异端’,违反皇命、叛出家族的异端。若是露出了行踪反而会招致横祸,连累此处一众兄弟姊妹。两害相较取其轻,一时隐忍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我本以为他是个意气风发的侠客,可他这来来往往许多话说得却不那么理直气壮。就像被剪掉尖利指甲的猛兽,看起来威风,自己也知道把爪子藏起来。

燕子也辨出万俟生话里话外的无奈,听见了雍冷的名号,怒气腾腾的神色化作怔然,阖上眼睛,泪水涟涟,不再说话。

雍冷虽是平间之主,平间却无人不知他性情可怖,喜怒无常,难容逆耳忠言,最好杀身边人。

曾有耄耋老臣以死相谏,便当真被他斩了首。

据说那老臣临死前在午门终于对青天直呼他大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雍冷!你、你——你一意孤行、不通人性,迟早民心尽失、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石垛台下,鸦雀无声。

我问:“万俟一氏的人称金湘是从通天塔里逃出来的邪祟。他们讲的是实话吗?”

万俟生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是邪祟,却不是通天塔里的邪祟。”

“因为,”他说,“通天塔里关着的,从来就不是邪祟。”